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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章

作者:雍夫
    黄甲祺是远近闻名富甲十里的大财主,原来仅房屋就有百十间,田有百亩,占了半个桥庄。他还有个既出名又不许对外称呼的称号:郎中(中国古时南方地区对医生的尊称,北方则称为“大夫”。两者原来都为官职名。“郎中”,相当于现在的司长、地厅级别),而且有“五不郎中”的雅号:从不自称郎中、从不收诊药费、从不出诊、从不出方子、从不给当官的治病。

    可奇怪的是,他的医术精湛,医道高明,常常妙手回春,救人于垂危,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,从几十里、上百里赶过来,往往是抬着来、走着回,哭着来、笑着回。而他硬是不肯承认是医生,还不收费。

    这在桥庄、西村,以及北面的北港等地人的心里一直是个迷。徐雪森从上海来到西村后便听说了,也找他看过病,黄甲祺的确没有收过他一文钱的诊疗医药费,西村的人找他看病也没有付过一文钱。

    不自称郎中很好理解,表明他谦虚,不喜张扬;不出诊也好理解,说明他医术精湛、医道高明,自有患者找上门,无需做广告、无需游说,病人太多无暇也无力外出;可从不收诊费就费解了。不但不收诊药费,反而要倒贴药材,使人颇费思量:他家起房造屋置办田地的钱是从哪里来的?他一家几十口人加几十个帮工一年到头的日常开销就靠田地出产?他为什么要这样做?是为了博得慈善家的虚名?还是要救赎前世的罪孽?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做出这等倒贴的买卖?

    不出药方也能想得通,人们普遍认为是怕秘方被人学了去。顺理成章的推论是担心“教会徒弟饿死师傅”。可又一个疑问接踵而至:收治的病人患者都不收费,还怕别人抢了他的饭碗?这不是自相矛盾吗?

    不给当官的治病就令人茫然了。与当官的有仇?即便有当官的害过他,但不可能天底下所有当官的都得罪过他吧?是担心当官的看病耍赖不给钱?你本来就不收费嚒!可怜穷人,不收穷人的钱,那是做善事;可当官的有的是钱,给当官的看病不是正好弥补损失吗?而且扬名快,有靠山,为什么要把当官的拒之门外呢?与当官的结怨有什么好处?

    既是赫赫有名的大财主,却又免费行医;既是行医之人,又不肯承认是郎中;一方面救死扶伤,另一方面对当官的又见死不救,为什么?

    许多人想不通,可这是黄甲祺的私事,谁也无权干涉。

    但是,徐雪森对黄老财主兼郎中的黄甲祺却很尊重,对他的乐善好施、救人于危难、怜贫傲贵、救济穷人、不攀权贵的人品很是钦佩,觉着符合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。

    现在听说黄长工在黄甲祺家里大吵大闹,就觉得奇怪。在黄甲祺家里当过长工的黄长工为什么要对那么善良的东家发火?上级没有说要批斗地主啊!

    徐雪森赶到黄甲祺家。还在气头上的黄长工用手指着黄甲祺大声吼道:“黄老财,你个黑心黑肺的狗地主,究竟去不去?不去就是仇恨,就是对抗政府!”

    已经七十多岁的黄甲祺颤巍巍地柱着拐棍在原地跺脚:“去不成的,长工!不能破了吾祖上立的规矩!再者说了,吾已经停医多年了,你不应该不知道,你让吾怎么去?老命一条,要打要剐任由你发落!”

    黄甲祺是左右为难。他是地主,是被管制的对象,别说顶撞,就是说话都得细声慢语。可这会儿恐怕是急了,居然发起怒来。

    “你这是顽抗!是仇恨!是报复!”黄长工根本不把他的老东家放在眼里。快要把手指指到他的鼻尖上了。

    从前为了活命,黄长工只能忍气吞声在老财主家里起早贪黑,如今老财主被打倒了,打成了大地主,只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,不许乱说乱动;只能你忍气吞声,不许你颐指气使;现在吾翻身了,当上了副社长,那可是真正的当家作主了,让你尝尝吾的厉害,让你低头,你就不能抬头;叫你说是,你就不能说不;让你向东,你就不得向西。

    在黄甲祺面前,黄长工感到了翻身的含义。他觉得自己十分高大,扬眉吐气,浑身充满了力量。尤其是副社长的头衔,仿佛给了他一杆鞭子,他可以任意抽打想要抽打的对象,而且有居高临下、说一不二的某种快感、胜利者的喜悦。

    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。

    徐雪森跑上去拉开黄长工,“长工,有话好好说,不能欺负黄老先生!”

    “先生?说吾欺负?呸!他配当先生?他是阶级敌人!是穷人的仇敌死对头!你堂堂的常务副社长怎么喊他先生?你的立场到底站在哪一边?啊!”黄长工看不惯老好人的徐雪森,总觉得他与自己不是一路人,便明确地理直气壮地批驳他。

    “黄副社长,不要到处乱扣帽子!”徐雪森立即顶了过去。“有事说事,有理评理,什么敌人啊死对头的?他一个垂暮老人打你了还是骂你了?作为长辈就算说你几句,能把你吃了还是吞了?吾听说你这条小命还是他黄老先生救的吧?他要害你用得着又是把脉又是送药吗?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仇敌?你才是忘恩负义、黑心黑肺的小人!”

    “徐雪森,你为一个大地主撑腰是什么立场?你要对你的话负责任的!”黄长工对徐雪森本来就不服气,立即抓住他的话反击。

    “长工,他是大地主吾不否认,可他有田有房就错了吗?是他的错吗?错在哪儿?有田有房就是敌人?这世界上谁不想有田有房?有哪个起早贪黑忙里忙外不是为了有田有房?你不想?如果你不想,当初土改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积极?把黄老先生的地产分给你你拒绝了吗?你现在住的房子还是他黄老先生的呢,扯淡!你抢得比谁都快!”徐雪森抢白他。

    “你这是替阶级敌人讲话!诬蔑贫苦农民!你是反对土改、否定土改!他霸占了几百亩土地还没有错?还不叫敌人?”黄长工毫不退让。

    “长工,你也这么大年纪了,应该懂得做人家的道理。除了强盗土匪、恶霸官僚霸占、抢掠、敲诈、哄骗土地之外,有哪家的田地房产不是从十根手指头缝里抠出来的、是从嘴巴里省下来的?你见过一面海吃浪喝一面又成为大老板、大地主的人?都是省吃俭用才发起来的!海吃浪喝的人是当不成大老板大地主的。黄老先生的田地是霸占来的还是抢掠来的?也是一口一口省下来、一亩一亩买下来才发的财。告诉你,什么叫发财?发财就是吃苦,是看着甜嘴里苦!你想天天吃香喝辣,就聚不起财、发不了财!”徐雪森说的是头头是道。

    “徐雪森,你这是公开地替阶级敌人翻案!为黄老财主鸣冤叫屈!”黄长工针锋相对。

    徐雪森觉着自己的火气也挺大,便改缓了语气:“黄副社长,看一个人是不是仇敌,要看他的为人,看他的人品,有没有剥削敲诈,手里有没有血案。黄老先生救了那么多人的命,你长年在他家里应该是看到听见的,他分文不取还倒贴,这叫剥削?叫敌人?天底下哪有这样牺牲自己救活对手的敌人?况且,现在他的田地房产早已分了,也服从改造,他黄老先生又是知书达理的人,你用不着对他吹胡子瞪眼睛的,有话好好说!”

    “雪森老弟的话在理,吾听雪森的。”终于有人为他说句公道话,黄甲祺心情平和下来,端过一张长凳,让徐雪森坐。

    “长工,说说看,什么事?究竟为什么发这么大火?”徐雪森没有马上坐,盯住黄长工问。

    “雪森老弟你坐,”黄甲祺按住徐雪森的肩头,让他坐下。“是这样的,长工非要让吾出诊,去给你们的什么金乡长诊脉治病。吾给他说,自打乃父来到桥庄,就立下规矩,一不对外妄称郎中,误人健康,二不为有官职者诊治。解放那年,吾家里的药材,连同房产早已充了公,你们都是知道的,诊治的器具大多也已失散,所以已经停诊多年了。不是吾黄某人不愿助人,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无力而为,请他见谅。可他硬是说吾仇恨呀、对抗的,吾真是有口难辩呢。”

    “长工,这就是你的错了!”徐雪森听明白了,指着黄长工说。“吾知道你在乡政府做过,想关心一下金乡长。可是,你应该了解黄老先生的规矩,更应该知道他现在的状况,他没了药、没了药具又断了财源,你让他怎么给人看病?还非要逼着这么大年纪的人出门,你就不怕落个溜须拍马的骂名?如果真是为金乡长好,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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